他的话语如同冰雹,砸得堂下众吏员个个面色发白,脊背生寒,连连躬身称是,不敢有丝毫怠慢,心中那点侥幸心思,也被这严厉的警告打消了大半。
待分派已毕,众吏员怀揣着沉重的任务和满满的告诫鱼贯而出,堂内暂时安静下来。沮授这才转过身,看到了站在门口、静静聆听许久的孙原和郭嘉。他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倦容,眼袋深重,但那双深邃的眼眸,依旧沉稳睿智,如同历经风浪的礁石。
孙原快步上前,对着沮授深深一揖,言辞恳切,充满敬意:“沮公!辛苦您了!若非公在此坐镇,运筹帷幄,将这千头万绪梳理得条分缕析,纲举目张,青羽真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纷乱如麻的局面!魏郡得沮公,实乃上天庇佑,苍生之幸!”
沮授公与连忙侧身避礼,不敢完全承受。他望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太守,虽然憔悴,但目光清澈而坚定,身上还带着军营的尘土气息。他心中百感交集,有欣慰,有感慨,更有一种托付终身的沉重。他轻轻叹了口气,那叹息声中充满了阅历沧桑的疲惫与洞明:“公子言重了。授本是冀州士人,守土安民,保境安邦,乃是份内之责,何谈辛苦?”他话锋微转,目光变得深沉,“倒是公子,年少而膺此重任,不惧艰难,深入行伍,体察下情,与士卒同食,与百姓共苦。这份至诚之心,这份担当之勇,方是魏郡百姓真正的幸运,亦是我等老臣,愿意竭尽残年,追随辅佐的根本所在。”
他微微摇头,目光投向堂外忙碌穿梭的人影,声音里带着一种深刻的无力与清醒:“其实,静下心来想,我等所欲推行之政,说来道理至简,无非圣贤书中‘仁政’二字。百姓流离,则安之;百姓饥寒,则济之。此心此理,亘古不变。然则,”
他语气陡然加重,如同敲响警钟,“这一粒用以活命的赈济粮,从府库仓廪中取出,到最终落入那嗷嗷待哺的灾民手中,中间要经过多少道关节?要过多少胥吏仆役之手?要行走多少崎岖路程?如何派发,方能谓之公平无弊?如何分拨,方能称得上效率显着?人丁稀少之家给多少?人丁旺盛之户又如何权衡?垂髫稚子,耄耋老者,是否需区别对待,以示仁恕?凡此种种,琐碎繁杂,千头万绪,皆需依靠下面那些书佐、衙役,一点一滴、脚踏实地去做出来,容不得半点虚浮。”
沮授的目光变得悠远而沉重,仿佛看到了未来无数可能出现的艰难:“我魏郡太守府,如今确是人才荟萃,名士如云,郭奉孝、荀公达之智,射文固、袁曜卿之才,桓元则、审正南之干练,论才学智慧,经世之能,只怕天下州郡,无出其右。然则,即便是我等众人,加上所有掾属书佐,也不过区区数十人,数十双手而已。要靠这数十双手,去亲自丈量万顷田亩,去分发堆积如山的粮谷,去一一核验那数万乃至十数万流动不息、情况各异的流民口数……纵使我等呕心沥血,昼夜不休,只怕是力竭而毙,亦难完成其万一啊。”
他收回目光,直视孙原,语重心长,“治大国如烹小鲜,火候、佐料、顺序,差之毫厘,谬以千里。青羽,如今你我,便是那掌勺的庖厨,面前是堆积如山的食材,灶下是熊熊燃烧的烈火,而无数张饥饿的嘴正在等待。一步踏错,非但无法救饥,反而可能引发更大的混乱。此中艰难,如履薄冰,战战兢兢,唯恐有负所托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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孙原静静地听着,心中波澜壮阔。沮授这番话,如同冷水浇头,瞬间浇灭了他昨夜因体察民情而生出的些许热血与浪漫想象,让他无比清醒地认识到,理想化的“仁政”与复杂残酷的行政实务之间,存在着怎样一道巨大的鸿沟。这不仅仅是决心和善意就能跨越的。
他再次整理衣冠,对着沮授深深一揖,比之前更加郑重:“沮公金玉良言,震耳发聩。青羽年少识浅,幸得公如此倾囊相授,点拨迷津。前路艰难,荆棘遍布,更需沮公一如既往,鼎力相助,青羽方能不负天子,不负魏郡百姓。”
沮授伸手,稳稳扶住孙原的手臂,将他托起。两人目光再次交汇,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对现实严峻的清醒认知,看到了无法言说的沉重压力,但更看到了那份不容置疑、必须携手共渡难关的坚定决心。一种超越年龄、超越官职的,基于共同理想与责任的深厚情谊与默契,在这无声的对视中流淌、加固。他们相视一笑,那笑容里,有苦涩,有无奈,但更多的,是如同经过淬炼的钢铁般的坚韧。
晨光愈发灿烂,彻底驱散了薄雾,将太守府正堂照得一片通明,梁柱上的彩绘仿佛都鲜活起来。新的一日已然彻底展开,安民安邦的漫漫长路,也才刚刚铺开第一块基石。而孙原知道,他并非独行。
他的身旁,有郭嘉这般亦师亦友、可托生死的知己奇谋,有沮授公与这般老成谋国、可倚为柱石的实干之才,有张鼎这般忠勇无畏、可寄腹心的爪牙之将,还有射坚、袁涣、桓范等一群正在成长的年轻英杰。
这支队伍,或许尚显稚嫩,或许前路坎坷,但他们凝聚在一起的心,正如同这清晨蓬勃的阳光,炽热、明亮,充满了在废墟之上重建家园、于乱世之中开辟清平的希望与力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