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五十章 心狱

流华录 清韵公子 4561 字 12天前

踏步上前,步伐沉稳有力,战靴踏在青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。他运指如风,指尖蕴藏着精纯刚猛的内力,精准无比地连续点向南宫晟肩井、曲池等几处大穴。

只听“咔嚓”几声微不可闻的轻响,那束缚了南宫晟多日、掺有微量寒铁的特制铁索,应声而开,“哗啦”一声坠落在地,砸在青砖之上,发出沉重而刺耳的金属撞击声。

南宫晟身体一晃,踉跄了半步才稳住身形。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双手,活动着因长久禁锢而有些麻木的手腕,感受着那原本滞涩的经脉之中,久违的内力正如同解冻的春溪,开始缓缓复苏、流动。

这种重新掌握力量的感觉,并未带来丝毫的喜悦,反而让他更加茫然。他抬头,困惑地望向孙宇,不明白这位以铁腕平定南阳黄巾的年轻郡守,为何要对他这个“逆首”如此。

“你可以走了。”孙宇已转过身,负手立于轩窗之前,目光投向窗外略显萧瑟的庭院。秋风掠过,卷起几片枯黄的梧桐叶,在空中打着旋儿。庭院角落,几丛晚菊在修竹的掩映下顽强地绽放着,花瓣却已显残败之态。

更远处,是南阳城起伏连绵的黑色雉堞,如同巨兽的脊背,沉默地横亘在苍茫的天穹之下。

“是回伏牛山,继续带着你那数千残部,依仗山险,做那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抵抗;还是就此浪迹天涯,去寻觅你那或许早已不存在的‘大道’;或者……”

他倏然转身,目光如雪亮的剑锋,直刺南宫晟眼底,“留下来……看一看我孙宇,能否凭借这南阳一部之力,为这饱经战火、嗷嗷待哺的万千百姓,踏出一条真正的、可行的活路。”

这突如其来的信任与选择,比任何严刑拷打都更令南宫晟心神震颤。他死死地盯着孙宇,试图从那平静无波的面容上找出丝毫的伪饰或试探,却只看到一片深沉的坦然与一种近乎孤傲的自信。

他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瞥向厅堂另一侧,那位始终闭目凝神、仿佛超然物外的劭许子将。

这位曾以“月旦评”一言而定士人荣辱、震动整个士林的名士,此刻正神情专注地轻抚着膝上的一张古琴。他指尖过处,流泻出的琴音初时平和,此刻却似乎隐含金戈之象。尤其是他腰间那柄闻名天下的“天机剑”,虽在鞘中,剑柄上的星纹却在烛光下流转着奇异的光泽,微微震颤,发出几不可闻的嗡鸣,仿佛感应到了主人内心的不平静,又似在警示着什么。

巨大的矛盾、残存的怀疑、以及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、微弱的好奇,在南宫晟心中激烈交锋。最终,他什么也没说,只是对着孙宇的背影,以及那位抚琴的名士,深深一揖,幅度之大,几乎折腰。随即,他踉跄着脚步,踏出了这间决定了他命运转折的客厅。那身玄色道袍的衣角,在掠过那道高高的朱漆门槛时,带起一阵微弱的风。也就在这一刹那,他清晰地听见,身后许劭指下的琴音陡然转急,铮铮琮琮,如骤雨突降,猛烈敲打着初生的新荷,带着一种涤荡乾坤的决绝。

小主,

“大哥!”待南宫晟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回廊的尽头,赵空终于按捺不住,急步上前,眉头紧锁,声音里充满了不解与担忧,“此人武艺高强,在太平道中威望甚高,如今伏牛山群匪因其被擒而暂呈群龙无首之态,为何竟要纵虎归山?万一他回去后重振旗鼓,岂非后患无穷?”

孙宇没有立刻回答,他的指尖在身旁案几上铺开的一幅巨大南阳郡舆图上缓缓移动,最终停留在那标志着伏牛山脉的、用朱砂精心绘制的、如同荆棘般缠绕交错的等高线上。

“杀他,确实容易。无非是白虹一闪,狱中多一具无名尸首罢了。”

孙宇的声音低沉而冷静,“但杀了他,伏牛山中那数千惶惶不可终日、既怕官军围剿又忧生计无着的黄巾残部,便彻底失去了一颗可以引导他们走向光明的火种。他们只会更加疑惧,更加疯狂,最终要么流窜四野,为祸更烈,要么被某些别有用心之辈利用,酿成更大的祸乱。”

他抬起眼,目光仿佛穿透了厅堂的墙壁,越过了宛城的城墙,投向了远方那苍青色的、如同巨兽匍匐般的伏牛山峦。“更何况……空弟,你可知真正的教化之道,当如上古圣王时期,大禹如何治理洪水?”

他顿了顿,自问自答,“堵,则溃堤千里,遗祸无穷;唯有疏,导其流向,引其归壑,方能平息水患,润泽苍生。南宫晟,或许就是疏导伏牛山这股‘祸水’的关键所在。”

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

几乎就在南宫晟踏出太守府客厅的同一时刻,宛城以北的方城山(注:东汉南阳郡重要文化地标,非楚长城方城)南坡,新近修缮完毕的“南州府学”精舍之内,却是另一番景象。

虽是秋夜,此处却暖意融融,不仅来自四角燃烧旺盛的炭盆,更源于济济一堂的文士身上所散发出的那种精神热量。精舍宽敞,梁栋皆以名贵的楠木构筑,散发出淡淡的幽香。墙壁以白垩细细粉刷,显得素净雅致。地上铺设着编织精美的蒲席,数十张紫檀木案几排列有序,每张案几上都陈列着数卷珍贵的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礼》、《易》等儒家经典竹简,以及笔墨砚台。

今晚,郡丞蔡瑁(字德珪)与功曹史庞季(字文叔),正以郡府名义,在此设下雅集,款待应邀前来、或将在此府学中执教的诸位名士大儒。蔡瑁与庞季皆身着深绛色的郡级高官服制,头戴标志文官身份的“进贤冠”,冠上的梁数显示着他们的秩级。二人举止得体,正向席间的诸位名士恭敬地行着揖礼,态度恳切。

精舍中央,一只造型古朴奇崛的青铜貘尊(注:貘,传说食梦之兽,汉代常用作熏香器具)张口昂首,腹中燃烧着特制的兰草与桂皮,清芬馥郁的烟气自其口鼻中缓缓吐出,弥漫在整个精舍,与书香、墨香交融,营造出一种宁静而高雅的氛围。

“南阳新定,百废待举,疮痍满目。”蔡瑁清了清嗓子,声音洪亮而富有感染力,目光扫过在场众人。坐在上首的,正是那位在太守府中抚琴的许劭(字子将),他依旧腰悬天机剑,此刻虽未抚琴,但指尖偶尔掠过剑柄上的星纹,那些星纹便在烛光下流转出微弱而神秘的光华。紧挨着许劭的,是名满天下的大儒蔡邕(字伯喈),他面容清癯,眉宇间带着经年颠沛流离留下的深刻皱纹,此刻正手执一卷《毛诗》,沉吟不语,似在琢磨其中微言大义。另一侧,则是荆州本地着名的学者宋忠(字仲子),他神情凝重,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温润的玉圭,显然在深思着什么。

蔡瑁继续道:“然则,我辈皆知,武力兵锋,仅能平定一时之祸乱,翦除其枝叶。欲求南阳乃至天下之长治久安,根除乱源,非推行教化、涵养民心不可。此乃根本之图,亦是孙府君与我等共识。”

庞季适时地接过话头,他特意提高了声调,以便让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在座所有人的耳中:“尤其对于南阳境内数量庞大的黄巾遗众,及其家中子弟而言,教化之功,更显急迫与重要!彼等或因生计所迫,或因裹挟而从贼,心中难免存有怨怼与仇视。若能使其子弟入学,明礼仪、知廉耻、晓忠义,非但可以消弭其心中的戾气与仇恨,化解潜在的隐患,更是为这些孩童、为他们的后代,开辟了一条截然不同的、可以依靠学识安身立命、甚至光耀门楣的正道生路!”说着,他展开手中一卷以素帛书写的名册,指尖点过伏牛山周边那些被朱笔圈出的村落名称,“这些村落中的孩童,如今或许正食不果腹、衣不蔽体,与父母一同挣扎于生死线上。若此时郡府伸出援手,使其得以读书明理,他日成才,其父母亲人,岂能不感念郡府恩德,岂能不弃恶从善,归化王道?”

本小章还未完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!

蔡邕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竹简。他因早年得罪中常侍王甫弟侄等宦官势力,被迫流亡江海长达十二年,袖口处磨损泛白的缎线,无声地记录着那些年的颠沛与辛酸。

然而,历经磨难,他的声音却依旧保持着那份特有的清越与从容,仿佛玉石相击:“德珪、文叔二位所言,确乃老成谋国、高瞻远瞩之论。昔年孝武皇帝时,董仲舒奏请‘罢黜百家,表章六经’,其核心要义,亦是为了统一思想,统合民心,奠定我大汉数百年来文治教化之基石。兴学重教,无论于何时何地,皆是善政、仁政。”

然而,他话锋陡然一转,指尖轻轻叩击着光洁的紫檀木案面,发出“笃笃”的轻响,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。“然则,诸君需知,南阳之地,非同小可。郡内邓、阴、吴、樊诸姓,皆乃累世公卿、树大根深之着姓世族。彼等坞堡林立,庄园连绵,其中藏匿的徒附、佃农、部曲,乃至家生奴仆,数以万计。此乃彼等势力之根基,财富之源泉。”他目光变得锐利起来,“若依循孔夫子‘有教无类’之崇高理想,强行推行,令这些奴仆、佃农之子弟,与士族贵胄之子孙同席而读,共研圣贤之道……此举,无异于以人力撼动九鼎,必将触动世家根本之利,其阻力之大,恐超乎想象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