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人对视着。千言万语堵在胸口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所有的情绪——初历战场的恐惧与震撼、亲手杀人的冲击与迷茫、短暂交谈的慰藉与启迪、对未来的共同憧憬、以及此刻分别的不舍与担忧——全都凝结在这深深的对视之中。
然后,几乎是心有灵犀般,两人同时举起了右手,举到了额际。
他们的军礼或许并不十分标准,林瀚章的动作还带着知识分子的些微笨拙,周文瑾的动作则因疲惫而略显迟缓,但那一刻,这两个并不标准的军礼,却仿佛蕴含着比任何语言都更为沉重和复杂的情感。那是同志之间的告别,是战友之间的祝愿,是两个年轻灵魂在残酷战场上短暂交汇后,向着不同方向前进时最郑重的仪式。
敬礼,一瞬仿佛漫长如永恒。
手臂放下。
“走了!”郑怀远的声音再次传来,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。
林瀚章深深看了周文瑾最后一眼,仿佛要将她的样子刻在心里,然后猛地转身,快步跑向已经开拔的连队队伍,融入了那些穿着同样土布军装的背影之中。
周文瑾站在原地,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昏暗的晨光与行进的人流里,直到救护队的队长催促她:“小周!快!跟上!”
她才收回目光,抿紧了嘴唇,转身快步走向担架队,再次恢复了那个冷静专业的战地护士模样,仔细检查着担架在行进中的平稳度,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。只有她贴身口袋里那支钢笔冰冷的触感,和手心似乎残留的、递出干粮袋时的温度,证明着那短暂相遇的真实。
两支队伍,像两股溪流,在这荒芜的华北平原上,向着不同的方向,迅速消失在渐亮却依旧寒冷的黎明前的薄雾与黑暗之中。
林瀚章跟在队伍中间,大步走着,不敢回头。他的手紧紧攥着那个灰布干粮袋,另一只手握着冰冷的步枪。身后的破庙、那盏马灯、那双清澈的眼睛……仿佛成了一个逐渐远去的、模糊的梦。
但他知道,那不是梦。
那声枪响的震撼还在骨髓里回荡,那死亡的气息依旧萦绕鼻尖。然而,此刻他的心中,除了那些冰冷的东西,还多了一点别的——一份沉重的礼物,一句简单的“保重”,一个关于疫苗和万里澄清寰宇的梦想。
那颗种子,已然埋下。在鲜血、恐惧和离别的泥土中,等待着未知的将来。
天边,那抹鱼肚白正在艰难地、却又不可阻挡地扩大。
黎明,真的要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