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幕降临,田村驻地渐渐安静下来。白天的兴奋与喧嚣沉淀为一种更加内敛、却依旧涌动的期盼。营房里,战士们大多已经睡下,为可能即将到来的入城行动积蓄体力,偶尔还能听到有人压抑着兴奋在梦里嘟囔几句关于“北平”、“电车”的呓语。
林瀚章却毫无睡意。他坐在靠窗的一张小马扎上,就着桌上那盏玻璃罩子熏得发黑、灯芯不时噼啪爆响的煤油灯,小心翼翼地铺开了几张粗糙发黄的毛边纸。那是他仅有的、舍不得用的“好纸”,是从连部文书那里软磨硬泡来的。一个印着红色框线的标准信封(同样珍贵)放在一旁,旁边是那支夹着迎春花的笔记本,以及一支用了很久、笔尖都有些磨秃了的钢笔。
跳跃不定、昏黄黯淡的油灯光晕,将他专注的身影拉得长长的,投在斑驳的土墙上,随着灯焰轻轻晃动。窗外,是华北平原早春的寒夜,风声渐息,万籁俱寂,只有远处哨兵偶尔经过的轻微脚步声,更反衬出屋内的宁静。
他的心情却远不如夜色这般平静。胸腔里仿佛有滚烫的岩浆在奔涌,无数的话语、影像、情感碰撞着,急切地寻找一个倾泻的出口。下午那石缝中倔强绽放的迎春花,像一把钥匙,彻底打开了他情感的闸门。而周文瑾——那个在战火与死亡中留下清晰而深刻印记的身影——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他此刻最想倾诉的对象。
他拧开钢笔帽,深吸了一口气,仿佛要平复一下过于激动的心绪,却感觉吸入的空气中都带着一种崭新的、属于希望的味道。笔尖悬在纸面上方,微微颤抖了片刻,然后,他落笔了,字迹因为内心的激动而略显潦草,却又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:
文瑾同志:
见字如面。
写下这个革命队伍里最常用、也最郑重的称呼,他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。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双冷静清澈的眼睛。
请原谅我的冒昧。自去年寒冬一别,烽火连天,音讯阻隔,不知你是否一切安好?此刻提笔,心中百感交集,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。但我相信,当你听到北平和平解放的惊天喜讯时,定会与我们有同样的喜悦与激动,故按捺不住,迫切想与你分享此地此刻的心情与景象。
他停了一下,目光望向窗外无边的黑暗,思绪却飞回了不久之前。
我们围困北平已一月有余。在此之前,城外的生活,是一种难以言喻的“沉寂”。巨大的古城就在眼前,沉默而威严,城内城外,枪炮声零星,却更让人心头发紧。我们挖掘工事,进行学习,但每个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望向那青灰色的城墙,猜测着城内的光景,担忧着一旦总攻发起,这座千年古都会面临怎样的命运。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将至前的闷雷,那种等待,是对神经的极大煎熬。战士们私下议论,既有对胜利的渴望,也有对文化瑰宝可能毁于战火的深深忧虑。
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,他将围城下的焦灼、担忧、以及战士们朴素的议论,一一诉诸笔端。
然而,就在前夜,紧急集合的号声突然划破寒夜!我们都以为总攻的命令终于下达,心情紧张而又兴奋,握紧了钢枪,准备迎接最后的血战。但万万没有想到,郑怀远教导员(他已升任营教导员)带给我们的,是天大的喜讯——傅作义将军接受了和平改编的条件,北平,即将兵不血刃地回到人民手中!
写到此处,他的笔迹不由自主地加快,激动之情溢于纸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