扬州行辕,龙榻之上。
意识如同沉溺在无边无际的冰冷泥沼中,每一次挣扎都耗尽力气,每一次沉沦都离那微弱的光明更远一步。剧痛、麻木、灼热、冰冷……无数种来自地狱的折磨在破碎的感知中交织、撕扯。耳畔似乎有模糊的呼唤,有金针破空的微响,有压抑的啜泣,有药碗碰撞的清脆……但这一切都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,遥远而不真切。
唯有那深入骨髓的、对生的渴望,如同一点不灭的星火,在无边黑暗中顽强地跳动。
不知过了多久,仿佛穿越了亘古的黑暗长河,一点微弱的光感,刺破了沉重的眼帘。模糊的视野里,是明黄色的帐顶,在烛火摇曳下晕开朦胧的光圈。紧接着,是撕裂般的剧痛,从右肩胛处爆炸般席卷全身,让他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极其微弱、如同蚊蚋般的呻吟。
“陛下!”
“陛下醒了!”
压抑着狂喜和难以置信的惊呼声瞬间响起,带着小心翼翼的颤抖,仿佛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生机。
萧景琰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眼珠,视线依旧模糊,但已能分辨出榻边围拢的身影轮廓。沈砚清那张清俊却布满疲惫与血丝的脸庞近在咫尺,那双深邃的眼眸中,此刻盛满了劫后余生般的巨大惊喜和难以言喻的担忧。赵冲那如同铁塔般的身影立在稍后,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他,牙关紧咬,腮帮子上的肌肉因极度紧张而微微抽搐。还有几名御医,正屏息凝神,手指搭在他的腕脉上,脸上是如释重负却又不敢有丝毫松懈的凝重。
“水……” 喉咙干涸得如同火烧,声音嘶哑破碎,几乎不成调。
温热的参汤立刻被小心地喂入口中,带着浓烈的苦涩和一丝回甘,滋润着几近枯竭的喉咙,也带来一丝微弱的力气。意识如同退潮后显露的礁石,渐渐清晰。黑礁屿的血战、顾鼎文的狂笑、毒箭的冰冷、将士的呐喊、以及……那深入骨髓的剧毒……
他费力地转动脖颈,目光扫过沈砚清、赵冲,最后落在那几名御医身上。不需要多问,从他们眼中那极力掩饰却依旧存在的绝望和凝重,从自己身体深处传来的、那如同跗骨之蛆般持续蚕食生机的阴冷麻痹感,他已明白自己的处境——命悬一线,毒入膏肓。
然而,帝王的意志并未被死亡的阴影压垮。短暂的迷茫之后,那双深邃的眼眸中,属于萧景琰的、冰冷的、洞悉一切的锐利光芒,如同穿透乌云的利剑,重新凝聚!
他没有询问自己的伤势,没有哀叹命运的不公。他的目光,如同最精准的鹰隼,瞬间锁定了沈砚清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、穿透灵魂的力量。
“沈……卿……” 声音依旧虚弱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,仿佛凝聚了所有的精神。
沈砚清立刻俯身靠近,几乎将耳朵贴到萧景琰的唇边,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和全神贯注的凝肃:“陛下!臣在!您有何吩咐?”
萧景琰极其缓慢、极其艰难地抬起没有受伤的左手。那只手苍白得近乎透明,指骨嶙峋,微微颤抖着。他没有去指任何东西,而是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,猛地一把攥住了沈砚清的手腕!力道之大,完全不像一个垂死之人!
沈砚清身体猛地一震!手腕上传来冰冷而坚硬的触感,仿佛被铁钳箍住!他惊愕地看向皇帝,却撞进一双燃烧着幽暗火焰、充满了某种洞悉一切、甚至带着一丝……诡异冷静的眸子!
紧接着,萧景琰将他拉得更近,苍白的、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,凑在他的耳畔,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、极其微弱、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沈砚清脑海的声音,飞快地、断断续续地说了几个字。
沈砚清脸上的所有表情——惊喜、担忧、凝重——在刹那间凝固!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!他的瞳孔,在那一瞬间,猛地收缩到极致!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、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!一股冰冷的寒意,如同毒蛇般从他的脊椎骨瞬间窜上天灵盖,让他全身的血液都几乎冻结!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,握着皇帝手臂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,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,身体更是僵硬得如同一尊石雕!
那仅仅持续了一两个呼吸的耳语,却如同在沈砚清心中掀起了毁天灭地的海啸!震惊、骇然、难以置信……无数种激烈的情绪在他那双素来沉静如渊的眼眸深处疯狂翻涌、碰撞!他甚至忘记了周围的一切,忘记了龙榻上命悬一线的帝王,忘记了虎视眈眈的赵冲,忘记了战战兢兢的御医,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皇帝在他耳边吐露的那几个字带来的、足以颠覆一切的恐怖信息!
就在沈砚清被这惊世骇俗的耳语震得魂飞天外之际——
“呃……” 萧景琰口中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,攥着他手腕的力道骤然消失!那双刚刚还燃烧着惊人意志的眼眸瞬间失去了所有光彩,眼皮沉重地合拢,头无力地歪向一边,刚刚凝聚起的一丝生气如同风中残烛,骤然熄灭!气息再次变得微弱不堪,甚至比之前更加紊乱!
小主,
“陛下——!” 沈砚清如梦初醒,失声惊呼!巨大的恐惧瞬间压倒了刚才的震惊!他猛地反手抓住萧景琰冰冷的手,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慌,“御医!快!陛下!陛下!”
短暂的苏醒,如同昙花一现。内殿的气氛,瞬间从微弱的希望跌入更深的绝望深渊。唯有沈砚清那剧烈起伏的胸口和眼底深处尚未散去的惊涛骇浪,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瞬间发生的、足以撼动乾坤的秘密。
扬州城,东市菜市口。
冬日的阳光惨白而冰冷,无力地洒在青石板铺就的巨大广场上。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死寂。临时搭建的高大木台,如同一个巨大的、冰冷的祭坛。
台下,是黑压压、一眼望不到头的百姓。没有预想中的喧哗与骚动,只有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沉默。无数双眼睛,带着刻骨的仇恨、麻木的恐惧、复杂难言的快意,死死地盯着台上那个被按跪在中央的身影。
顾鼎文。
他早已没有了半分江南巨擘、一代枭雄的气度。一身肮脏的囚服,披头散发,露出那张枯槁如同骷髅、布满污垢和血痂的脸。断腕处用粗糙的麻布包裹着,暗红的血迹早已凝固发黑。他像一滩真正的烂泥,瘫软在两名如狼似虎的刽子手脚下,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,浑浊的眼珠里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彻底的崩溃。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“嗬嗬”声,如同濒死的野兽。
监斩台上,沈砚清一身素色官袍,脸色沉凝如水,如同万载寒冰雕刻而成。他端坐中央,目光扫过下方沉默的人海,又落回台上那滩烂泥般的顾鼎文身上,眼神深处没有任何波澜,只有一种执行既定程序的冰冷。
时辰已到。
沈砚清没有多余的废话,甚至连宣读罪状的环节都省略了。他缓缓抬起手,拿起面前签筒中那枚象征着最终裁决的、猩红如血的斩字令牌。
“时辰到——!验明正身——!行刑——!” 刑部主事尖利的声音划破了死寂。
令牌被沈砚清高高举起,然后,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,狠狠掷落!
“啪——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