京都的夜,表面繁华笙歌,内里却似一张绷紧的弓弦。皇城巍峨的轮廓在沉沉暮色中投下巨大的阴影,宫墙内巡夜侍卫的脚步声整齐划一,金甲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。然而,在这看似铁桶般的森严壁垒之下,暗流已然汹涌成旋涡。
醉仙楼,三楼天字号雅间。
厚重的锦绣帘幕隔绝了外界的喧嚣,也隔绝了可能窥探的目光。室内,沉水香的烟雾袅袅升腾,却压不住那股令人窒息的焦躁和惶恐。
户部度支司员外郎孙茂才,肥胖的手指神经质地捻着山羊胡须,额角沁着细密的油汗,那身象征五品官阶的青色鹭鸶补服仿佛箍住了他臃肿的身躯,让他喘不过气。他面前的茶水早已冰凉,却一口未动。
“钱东家,你倒是说句话啊!”孙茂才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,看向对面,“黑石峡那边……整整七日了!音讯全无!那批货……那可是掉脑袋的买卖!还有押运的人,可都是签了死契、知道根底的!万一……万一落到朝廷手里……”
他对面,端坐着“隆盛行”的东家钱万贯。此人年约五旬,保养得宜,面皮白净,一身低调奢华的玄色锦缎常服,手指上戴着一枚水头极足的翡翠扳指,此刻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转动着。与孙茂才的惊慌不同,他脸上依旧维持着惯有的精明沉稳,只是那双狭长眼眸深处,锐利的光芒闪烁不定,如同暗夜中窥伺的毒蛇。
“孙大人,稍安勿躁。”钱万贯的声音低沉平缓,带着一种商贾特有的圆滑,“黑石峡古道本就险峻难行,偶有耽搁也是常事。再者,那边接应的是颉利大汗的亲信,行事向来稳妥。或许是遇上了山洪、流寇之类,暂时断了联络罢了。”他端起茶盏,慢悠悠地呷了一口,动作优雅,却掩饰不住指节因用力而泛出的苍白。
“稳妥?稳妥个屁!”一旁的工部虞衡清吏司主事吴庸猛地拍案而起。他身形干瘦,颧骨高耸,此刻眼窝深陷,布满血丝,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饿狼。“孙胖子说得对!那批货,还有那些人!一旦出事,就是诛九族的大罪!那沈砚清是什么人?吏部天官!陛下的心腹!这些日子他手下那些神出鬼没的暗影卫,像鬼一样盯着我们!你以为他真在喝茶看戏?我府上几个得力的管事,这几天莫名其妙就‘暴病身亡’了!你敢说不是他的手笔?!”
吴庸的话如同冰冷的锥子,刺破了钱万贯强装的镇定。他转动扳指的手指猛地一顿,眼神骤然阴沉下来。沈砚清……这个名字如同一块巨石,沉沉压在心头。这个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的吏部尚书,看似清雅如竹,实则手段凌厉如刀。他像一张无形的大网,早已悄然笼罩下来。
雅间内陷入死寂。只有三人粗重不一的喘息声和烛火燃烧时轻微的噼啪声。恐惧如同实质的冰水,浸透了每个人的骨髓。
良久,钱万贯放下茶盏,瓷底与桌面碰撞,发出清脆却令人心悸的一声轻响。他缓缓抬起头,脸上那商贾的圆滑彻底褪去,只剩下一种孤注一掷的狠戾。
“两位大人,”他的声音压得极低,如同毒蛇吐信,“事到如今,坐以待毙是死路一条。沈砚清……他就是悬在我们头顶的那把刀!刀不除,我等永无宁日!”
孙茂才和吴庸浑身一震,惊骇地看着钱万贯:“你……你想干什么?刺杀朝廷重臣?还是吏部尚书?!这……这是捅破天啊!”
“捅破天?”钱万贯冷笑一声,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,“总好过被天压死!沈砚清再厉害,他也是血肉之躯!他每日处理公务至深夜,返回府邸必经‘清影巷’,那巷子僻静幽深,正是下手的好地方!”
他身体微微前倾,声音如同来自九幽:“我已联络妥当。北边……派了人过来。真正的‘黑水’精锐,六个!都是见过血、趟过尸山的老手!用的家伙,也都是北边最利索的‘雪狼牙’!只要沈砚清敢走那条路,就让他——有去无回!”
“北狄人?!”孙茂才吓得面无人色,几乎要瘫软下去,“你……你把狄人弄进京都了?!还……还要刺杀沈砚清?!钱万贯!你疯了!你这是要把我们都拖进十八层地狱!”
“地狱?”钱万贯猛地站起身,眼中血丝密布,狰狞毕露,“不杀他,我们现在就在地狱里煎熬!杀了他!京都必乱!陛下远在北疆,鞭长莫及!只要乱起来,我们才有机会抹平痕迹,甚至……趁乱把那批精铁运出去!这是唯一的生路!你们敢不敢跟我搏一把?!”
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,狠狠剜向孙茂才和吴庸。雅间内,烛火疯狂摇曳,将三人扭曲变形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,如同地狱里挣扎的恶鬼。空气凝固,沉重的压力几乎令人窒息。孙茂才汗如雨下,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。吴庸死死盯着钱万贯,干瘦的脸上肌肉抽搐,眼神在极度的恐惧和疯狂的赌性之间剧烈挣扎。
最终,吴庸猛地一咬牙,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嘶哑破碎的音节:“……干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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孙茂才看着两人,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,瘫坐在椅子上,面如死灰,却再没有出声反对。默认,亦是参与。
钱万贯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狞笑:“好!就在今晚子时!清影巷!送沈尚书——上路!”
吏部值房。
烛火将沈砚清清俊的身影拉得修长。他并未在处理公文,而是负手立于巨大的京都舆图前。图上,醉仙楼的位置被一枚朱砂小点醒目地标记着。旁边,还有几个被细线连接起来的点:孙府、吴府、隆盛行总号、城南几处隐秘的货栈仓库。
脚步声轻响,那名如同影子般的黑衣人再次无声出现:“大人,醉仙楼密会已散。钱万贯最后离开,行色匆匆,直接回了隆盛行总号后院密室。孙茂才、吴庸各自回府后,皆闭门不出,但府内戒备明显加强,有江湖高手气息隐现。”
沈砚清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舆图上,指尖轻轻划过连接醉仙楼与隆盛行的那条线,声音平淡无波:“狗急跳墙了。北边来的人,有踪迹吗?”
“暂时未能锁定具体藏匿点。但城西‘鬼市’几个专门处理‘黑货’的牙行,这两日有异常交易,涉及几把特制的、带有北狄狼头标记的‘雪狼牙’短刃和淬毒弩箭。买家……行踪诡秘,但落脚点指向城南废弃的‘慈恩寺’后殿。”黑衣人语速极快,信息精准。
“慈恩寺……倒是个藏污纳垢的好地方。”沈砚清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,“看来,他们选好地方了。”
“大人,是否提前收网?将孙、吴、钱三人秘密拿下?以免……”黑衣人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。刺杀当朝吏部尚书,这简直是泼天的大案!
“不。”沈砚清断然否决,转过身,烛光映亮他深邃如寒潭的眼眸,“现在抓他们,只能抓到几只惊慌的老鼠。他们背后真正的主子,依旧藏在阴影里。打草惊蛇,不如引蛇出洞。他们想刺杀本官?很好。本官就给他们这个机会。”
他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与凛冽杀机:“传令。”
“其一,严密监控孙、吴、钱三人府邸及隆盛行总号,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,但也别惊动他们。”
“其二,调动暗影卫京都所部‘玄甲’序列,即刻秘密封锁清影巷所有出入口,以及两侧制高点、所有可能藏匿刺客的房屋、暗巷。巷内所有无关人等,子时前全部清空。记住,要无声无息。”
“其三,调‘青鸾’序列精通北狄武技者,着夜行衣,伪装成钱万贯联络的‘黑水’刺客,提前进入慈恩寺后殿。若真有狄人刺客前来汇合……格杀勿论,不留活口,伪造火并现场。务必确保,子时出现在清影巷的‘刺客’,只能是我们的人!”
“其四,本官今夜照常离宫,走清影巷。随行护卫,只带明面上一队御林军。暗处,‘龙渊’何在?”
“属下在!”一个低沉如金铁交鸣的声音突兀地在值房角落的阴影中响起。一道身影缓缓浮现,全身笼罩在特制的暗金色鳞甲之中,脸上覆盖着只露双眼的龙首面罩,气息沉凝如山岳,又带着出鞘利刃般的锋锐。正是暗影卫京都部最神秘、最强大的“龙渊”的统领。
“由你亲自率领‘龙渊’十二卫,隐于本官轿辇阴影之中。待‘刺客’尽出,确认再无隐藏后……”
沈砚清的目光扫过舆图上那条代表清影巷的细线,如同在宣判死刑:
“斩尽杀绝!一个不留!本官要看看,这血,能不能把藏在最深处的——那条毒蛇,给逼出来!”
“遵命!”龙渊统领抱拳领命,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汁,再次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阴影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