摩天崖,如其名,孤峰耸峙,直插云霄,四周多是云雾缭绕的万丈深渊,仅有飞鸟可渡。对于江湖人而言,这里是神秘莫测的禁地;对于被谢烟客提溜上来的狗杂种而言,这里则是一个巨大、华丽,却无处可逃的牢笼。
初上摩天崖的那段日子,狗杂种是惶恐而迷茫的。他站在崖边,看着下方翻涌的云海,只觉得头晕目眩,天地虽大,却再无他熟悉的市井街巷,再无可以乞讨的门口,甚至听不到一声熟悉的犬吠。他当真成了叫天不应,叫地不灵。
谢烟客将他扔在崖上,便不再过多理会,自顾自地在那几间雅致的石室中打坐练气,或是立于崖边观云海起伏,仿佛当他不存在。他没有虐待狗杂种,每日总会弄来些米粮蔬果,甚至偶尔还有野味,随意丢在厨房,至于狗杂种是生吃还是煮成熟食,他概不过问。
然而,狗杂种自幼在市井最底层挣扎求生,别的本事没有,如何弄到吃的、如何将有限的食物变得可口,却是他赖以生存的本能。他看着那些被谢烟客随意丢弃的食材,仿佛看到了当年在垃圾堆里翻找可食之物的自己。他默默地拾掇起来,凭借着过往偷看酒楼后厨、帮厨娘打下手时偷学的零星半点技巧,以及自己摸索出来的土法子,生火、淘米、洗菜……
起初,他做的食物也只是勉强能入口,不是夹生便是焦糊,调味更是谈不上。谢烟客对此嗤之以鼻,往往尝一口便弃之不顾。但狗杂种有种天生的韧劲,他不气馁,一次不行便两次,慢慢摸索着火候,辨认着崖上生长的、可以调味的野生香料。
渐渐地,那简陋石灶里飘出的烟火气,似乎让这清冷孤高的摩天崖,多了一丝人间温度。狗杂种做的饭菜,从难以下咽,到渐渐有了滋味,再到后来,竟也能将普通的山野菜肴、寻常野味,做得有模有样,虽比不上名厨,却自有一股质朴而熨帖的滋味。
不知从何时起,谢烟客发现,自己走到石桌旁时,上面总会摆放着热气腾腾的饭菜。或许是一碗熬得米粒开花、香气扑鼻的白粥,配上几碟脆嫩的腌渍野菜;或许是一锅炖得烂熟的山鸡汤,汤色清亮,上面漂着几颗鲜红的枸杞(是他看着狗杂种从崖壁缝隙里小心采摘晾干的);又或许是一盘烤得外焦里嫩、油脂被充分逼出、撒着细碎野葱的獐子肉。
谢烟客依旧沉默,但脚步却会不由自主地顿住,然后坐下,拿起筷子。起初或许只是出于果腹的需要,但渐渐地,他发现这些看似质朴的食物,竟有一种奇特的、能熨帖肠胃和心灵的滋味。它不似宫廷御宴的精雕细琢,也没有江湖酒肆的浓油赤酱,却带着山野的清新与阳光雨露的气息,更重要的,是其中蕴含的那份专注与用心。
八年时光,便在日升月落、云卷云舒间,悄然而逝。
当年的小乞儿,已然长成了一个身形瘦削却筋骨强健的少年。常年的山居生活,让他动作敏捷,步履沉稳,皮肤是健康的古铜色,脸上褪尽了孩童的稚嫩,轮廓分明,眼神沉静如同崖下深潭,只有在看向谢烟客时,会流露出一种混杂着敬畏、依赖与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。他依旧自称“狗杂种”,依旧固执地坚守着“万事不求人”的信条,这信条仿佛已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,与呼吸共存。
而谢烟客,这八年间,也悄然发生着一些连他自己都未曾深刻察觉的变化。他依旧孤高,依旧喜怒无常,但似乎已习惯了崖上有这么一个沉默的影子。有时他从深沉的入定中醒来,听到厨房里传来规律的、切菜的“笃笃”声,或是看到狗杂种在那一小片被他开辟出来、种着瓜菜的畦田里,笨拙却极其认真地弯腰除草、浇水,嘴角会不自觉地微微松动。他甚至开始觉得,这原本只属于他一人的摩天崖,多了一个人,似乎也并不全然是件坏事。至少,这冰冷的石室多了烟火气,这寂寥的岁月,也多了一丝可供观察和……偶尔逗弄的趣味。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极其微妙的关系,非亲非故,却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线牵连着,在这孤崖之上,构成了一种奇特的平衡。
这八年来,狗杂种从未忘记大悲老人临终前的嘱托。他会在夜深人静、月光洒满崖顶之时,偷偷取出那个被油布包裹了一层又一层的暗沉木人。他借着清冷的月光,用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些繁复、诡异、看似毫无规律的线条与节点,试图从中读出某种信息。他尝试过不同的摆放角度,感受过木质纹理的细微差异,甚至对着它冥想,但一切都如同石沉大海,那木人始终沉寂,没有任何反应,仿佛真的只是一块雕刻古怪的陈旧木头。久而久之,连他那颗单纯而执着的心,都不禁生出了一丝怀疑和倦怠。
转机,发生在一个看似与往常并无不同的午后。
狗杂种正在崖坪一角劈柴,准备晚炊的薪火。他挥舞着沉重的柴刀,动作熟练而有力。突然,“咔嚓”一声脆响,一根异常坚硬的杂木被劈开,但断裂处迸射出一根尖锐无比的木刺,以极快的速度,猛地扎进了他握着柴刀的左手食指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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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嘶——” 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,狗杂种倒抽一口冷气,下意识地松开了柴刀。低头看去,只见食指指尖已被刺破,殷红的血珠迅速沁出、汇聚,顺着指尖滑落。
他皱了皱眉,对这种小伤早已习以为常。正想扯下衣角随便包扎一下,目光却无意间扫过旁边石凳——他刚才还在研究那尊木人,因依旧无所得,正准备将其重新包裹收起,此刻木人正静静地躺在石凳上。
就在他目光扫过的一刹那,那滴从他指尖坠落的血珠,不偏不倚,正好滴落在了木人那光秃秃的、没有任何雕刻的头顶正中!
狗杂种并未在意,伸手便要去擦拭。
然而,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木人的瞬间,他的动作猛地僵住了!眼睛骤然睁大,瞳孔急剧收缩,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景象!
那滴殷红的血珠,并未如同寻常液体般在木质表面摊开、浸润或是凝固成暗红色的痂。它竟像是拥有了自己的生命一般,在木人头顶微微地、极其诡异地颤动了一下!
紧接着,更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发生了——那血珠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,开始缓缓地、蜿蜒地流动起来!它化作了一条细小的、活生生的红色“蝌蚪”,沿着木人身上一道原本极其细微、几乎与木质天然纹理融为一体、肉眼难以察觉的凹陷线条,开始了它的旅程!
鲜血流过之处,那原本暗沉无光、如同死物的木质表面,竟隐隐泛起一丝极其微弱、却真实存在的、温润的赤色光泽!就仿佛干涸了千万年的河床,终于迎来了一滴甘霖,被瞬间激活!而那“血蝌蚪”流动的轨迹,赫然与木人身上那无数繁复线条中,最不起眼、最难以辨认的一条,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