侍立在阴影中,如同泥塑木雕般的黄锦,身体几不可察地猛地一颤,迅速将头埋得更低,几乎要缩进脖领子里,呼吸都屏住了。
嘉靖帝闭上眼,胸膛微微起伏了一下,似乎在极力压制着什么,随即又归于一种死寂的平静。只是那捻动着温润玉圭的手指,关节微微发白,透露出其主人内心远非表面那般波澜不惊。
不能发作。
嘉靖帝的理智在冰冷地提醒自己。
海瑞所言,皆是事实,且冠冕堂皇,占尽了“忠君爱国”、“体恤灾民”的大义名分。
言辞虽激,却无一句公然忤逆。
若因此发作惩处,岂非正落人口实,坐实了自己是“昏君”,听不进逆耳忠言?
清流物议,史笔如铁,他不得不有所顾忌。
更何况,海瑞如今在清流和民间,已有清名,动他,代价太大,政治风险极高,得不偿失。
但让他采纳海瑞之言,掀起一场整顿吏治的风暴?
绝无可能!想都别想!
那意味着要将自己已经默认、甚至赖以维持统治的官僚体系再次搅个天翻地覆,意味着无穷无尽的麻烦、争斗、风险和不可预知的后果。
他如今只求清净,只求稳定,只求炼丹修道,延年益寿,只求这江山不出大乱子即可。
任何可能打破现有平衡的事情,他都深恶痛绝。
沉默。
精舍内陷入了长时间的、令人窒息的沉默。
良久,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,嘉靖帝才缓缓睁开眼,目光深不见底,看不出丝毫情绪。
他的声音平淡得出奇,甚至带着一丝刻意表现出来的慵懒与漠然,对黄锦道:“海瑞此疏,朕览过了。知道了。留中吧。”
“留中”二字,轻飘飘地从他口中吐出,却如同最冰冷的判决,瞬间将那封凝聚了海瑞心血、承载着陕西灾民血泪与最后期望的奏疏,打入了黑暗的深渊。
它不会被下发部议,不会被公开讨论,不会产生任何实际的效力,甚至不会在官方记录中留下任何回响。
它就像一颗投入万丈深渊的石子,甚至连落底的回声都无人听闻,便彻底沉没,被遗忘在堆积如山的、象征着帝国无数被搁置的难题与野心的故纸堆中。
黄锦心中了然,甚至暗暗松了口气,连忙恭敬上前,小心翼翼地将那奏疏收起,放入一旁专门盛放“留中”文书的金丝楠木匣中。
那雕刻精美的匣子里面,已经躺了不知多少份类似命运的奏疏,它们都曾承载着某人的热血、某地的疾苦、某项革新的蓝图,最终却都化为了冰冷的沉默与尘埃。
嘉靖帝重新闭上眼,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,极其疲惫地挥了挥手,连那玉圭都懒得捻了。
黄锦会意,无声地指挥着小火者们熄灭了多余的烛火,只留下云床旁一盏昏暗的长明灯,映照着皇帝那张晦明晦暗、看不出喜怒的脸庞,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精舍,轻轻合上了那扇沉重的隔扇门。
精舍内重归寂静,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。
海瑞的呐喊,陕西的疮痍,帝国的积弊,士子的热血,百姓的哀嚎……所有这一切,终究未能穿透这西苑精舍的重重帷幕,未能触动那高踞于九天之上、一心只向蓬莱的帝王心弦。
一切挣扎,一切诤言,似乎都在那一声“留中”之下,化为了徒劳的泡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