黛玉接过那薄薄的纸张,初看时,觉得语句机锋暗藏,似有看破红尘之意,与她素日感受到的宝玉的灵性颇为相合。
但细细咀嚼之下,尤其是那《寄生草》中的“茫茫着甚悲愁喜,纷纷说甚亲疏密”、“回头试想真无趣”等句,一股浓烈的消极逃避、万事皆空、不负责任的意味扑面而来。
她猛地想起那日秦易在潇湘馆中,目光沉静地对她说过的“有所能,便当有所为,有所担”。
那话语中的担当与力量,与眼前宝玉这看似超脱、实则将一切责任与情感都视为束缚与烦恼的“悟道”,形成了何等鲜明而残酷的对比!
两相对照,黛玉心中顿时如同被塞进了一块寒冰。
那冷意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,让她忍不住微微颤抖。
她紧紧攥着那页纸,指尖因用力而泛白,一言不发,转身便疾步走向怡红院。
进了宝玉房中,见他正拥被坐在床上。
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凋零的秋海棠,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。
黛玉心中气苦,更兼失望透顶,将那张纸用力掷到他面前,声音冷得如同结了冰。
“宝玉,我且问你!至贵者是‘宝’,至坚者是‘玉’。尔有何贵?尔有何坚?”
宝玉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弄得一怔,抬头望着她因激动而微微泛红、却更显苍白的脸颊。
张了张嘴,竟是一个字也答不上来。
他所谓的“贵”与“坚”,在残酷的现实和需要承担的责任面前,显得如此苍白无力。
黛玉见他这般情状,心中悲凉更甚,冷笑道。
“你作的这偈,末句云‘无可云证,是立足境’,固然算得上是勘破了一层。然在我看来,还未尽善,未能彻悟!”
她深吸一口气,一字一句,清晰无比地说道。
“我且再续两句在你之后:‘无立足境,是方干净。’”
这续上的两句,如同惊雷。
直接劈开了宝玉试图在精神世界构建的那个可以逃避现实的“立足之境”,将其彻底打破,指向了更终极、更虚无的“空无”。
说罢,黛玉不再看他那怔忡茫然、如遭雷击的脸色,猛地转身,快步离去。
裙裾拂过门槛,带起一阵决绝的冷风。
回到潇湘馆,她强撑着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,踉跄几步扑到临窗的书案前。
再也支撑不住,伏在冰凉的案面上,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。
却只是无声地落泪,那泪水迅速浸湿了袖口。